江南官方体育app·黄仕忠|乡村六记(五):渔猎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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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在生产队时,有一年夏天,我随着大人下地,突然从番薯地里窜出一只黄松公(黄鼠狼),十几名男女社员,眼睛放光,围追堵截,最后被铁方叔一把捏住。这小东西比老鼠大不了多少,放出十分难闻的臭气,死死咬住铁方的虎口不放。铁方叔掰开它那小口,虎口上就露出了圆圆的两个小洞,涌出两滴血珠,他却毫无感觉,咧着嘴,得意地嚷道:“夜饭菜来荅了(在这里了)!”

      有一次,我父亲也抓了一只回来,那毛皮据说能卖两块钱。剥了皮,母亲便安排着把肉也煮了。炖得烂烂的肉,闻着有一股子狐臭味,姐姐她们都笑而不挟,我放学回家,肚里正饥,所以大大地挟得一筷,放在嘴里,觉得味道有点怪,但后头有肉的鲜味沁出来,好像也还不错,便又挟了一大筷。母亲在旁边叹了口气:“不晓得他多少辰光没见过肉了。”

      社员们围剿的另一种动物,是乌梢蛇。它无毒,肥重,所以一旦露头,便会落到锄头、铁扎构成的丛林之中,自是无法幸免。我父亲也曾打得一条乌梢蛇,有五六斤重,剥去皮,母亲把它砍成一截一截,用个大铝锅煮熟,就可以蘸着盐来吃了。姐姐她们都不敢吃,我和哥哥正值少年,每天都觉得肚子空落落的,要是石头咬碎了能吃,都能咬碎吞下,何况是肉?我记得那味道蛮好吃的。

      有一次我从老网山脚走过,看见半山腰因采石滚过又被雨水冲得光光的浅沟上,有一条碗口粗、丈余长的乌黑的蛇影蜿蜒而过,带动了碎石不住地往下滚动,窜入柴草蓬间,远处犹见柴枝轻摇,不由得心头呯呯直跳。听大人说,深山坞底的巨蟒才叫厉害,斗桶般粗细,好几丈长,从柴窠蓬中走过,像是劈波斩浪,——只是我从来没有见到过。

      麻雀也是一种美味。住在老屋里的时候,母亲把剩饭装在饭篮里,挂在房子中间用绳子吊下来的一个勾子上,开着玻璃窗,这样通风良好,饭便不会变馊。但人不在时,就有麻雀进来偷食。有一次,它们飞进来时,母亲正好在家,于是关上了窗子。麻雀在玻璃窗上撞得几下就昏了头,掉倒地上,母亲用竹枝做的扫把按住,然后拔毛,去掉内脏,洗干净,连同骨头一起切成肉末,放在打好水蛋的大碗里,架到饭镬中蒸,饭熟时水蛋也蒸熟了。我觉得那是天底下味道最鲜美的水蛋。

      七八岁时的一年冬天,我跟在堂兄后面,在小嬷嬷家的楼上,在一个亮眼晒箕(篾片之间有孔,可透视)下,支上一尺多长的木棍,再用绳子拴住,往阁板上撒些谷子。我们躲在一个大钿橱后面,麻雀一来啄食,就拉绳子,捉住了好些只。

      麻雀不仅贪吃,到了夜晚还很傻,宿歇在草披与横梁、椽木之间的窝中,一动不动,任你掏摸。十来岁时,有一年冬天大雪,在黄昏时候,我偷出家里的长手电(能装三节一号电池),在村边、坡下的毛坑草屋里去“照麻雀”,有时一把能摸到三两只。

      钱家山下村在大溪边上,溪水曲折,因多浘潭,便多游鱼。村后有鱼塘,有沟渠相连,也是捉鱼的好地方。

      九岁、十岁时,我常常与大三岁的哥哥组成“哼哈二将”,到水沟里“泼鱼”:堵住“里凤眼塘”出水口的一截水沟,用面桶(木制的脸盆)把水泼走,待水舀干,就可徒手捉鱼了。通常捉到的都是小鲫鱼和一些写不出名字的杂鱼,要是捉到条三四个手指那么宽,叫做“老板鲫鱼,手庞介大(手掌那么大)”,则是意外之喜。水里的捉完后,我们再一捧一捧地翻动泥淖,查捉泥鳅,也时有收获。捉泥鳅时不能太用力,一用力它就会滑不溜湫地跑掉,要用手轻轻捧握,让它依然觉得像是在泥里般的舒适,然后就被我送进木盆里。

      春天桃花水发的时候,雨水充沛,鱼多溯流而上。小山头边那条路是一个斜坡,内侧是水沟,流入“山下塘”。我们把上面的来水改派到杨村人的田里(若被人看见,是要挨骂的),沟里的水顺坡一泻而尽,鱼儿却不会掉头,依然向上冲刺,直到上方已无来水,只见一片白花花的跳动,令人喜悦莫名。

      我们弟兄俩一身泥浆,把小半篓杂鱼带回家,母亲拿起大剪刀来剖鱼,一边还说:“格两个头仔毛(这两个毛孩子),多碗鲜鱼多碗饭。”因为多了碗鱼鲜,胃口打开,不免多费一碗米饭,而那时候粮食根本不够吃,平时吃饭都是收着的。所以母亲的话,似乎是在责怪,口气却又满是得意。

      一是钓。在田坎边氽着水的小洞里,总会住着一些“老洞黄鳝”,长得十分粗壮。用双轮车的钢丝,一头烧红,拧成钩状,串上蚯蚓,放到洞内数寸,一边用中指在水里弹出“波波”的声音,吸引黄鳝醒来觅食。待其咬钩时,用力一拖,把整条都拖出洞外。黄鳝在田里一时是钻不进泥里的,瞅准了,用中指夹着把它钳住,然后拿柳条来串了。其实那冷水边的洞穴里,也是水蛇居住的地方,我虽有些怕蛇,却又禁不住对黄鳝的渴望。

      二是“照”。夏夜天热,黄鳝会游出洞外乘凉。这时禾苗已经长得半尺多高,站在田塍上,用向日葵的杆子做成火把,可以照见在水田里外纳凉的黄鳝。但小一动,鳝便逃,用手抓,十分滑溜,常被逃脱。最好是用黄鳝钳。那是一尺来长的铁夹钳,凿有齿痕,一钳便入肉,黄鳝很难挣脱。但这钳子要好几块钱才能做一把,花这么多钱,买这偶然才用的东西,不太划算。我父亲便用三条老竹片,一边两片,一边一片,刻出锯齿,用铁丝捆紧,做成一把竹夹钳,也可以起到铁夹的效果。但黄鳝总不甘心被捉,死命挣扎,竹片又不如铁硬,遇到大一点的黄鳝,就会被挣得散了架。某一次我和哥哥去照黄鳝,居然在溪边拣到了一把铁钳,也不知是谁人遗漏的,我家从此也有了捉黄鳝的利器。

      “照黄鳝”的快乐,乃在于照和捉,而不在于吃。上大学后,第二年暑假,我回到家,晚饭时陪父亲喝“糟烧”(用糯米酒酒糟蒸制成的白酒),有回甘之味,便多喝了半碗。饭后想起小时候“照黄鳝”场景,遂独自一人,手持电筒,往田埂上转了一圈。一时酒劲涌上来,我醺醺然仰卧于溪埂边的草坡上,只觉溪水淙淙,草味扑面,满天繁星,辽远无际,偶有萤火虫舞过,唯不知身在何处矣!

      小学时,我用一根三尺长、手指粗的铅丝,到浅水滩上去打鱼。但铅丝软,水稍深时,则会因水阻挡而滑动,以致失去目标。所以最好的工具是钢筯,足够硬,入水深。住在深潭的黄鳝、梭鱼喜欢到浅滩里戏耍,我便高速冲向滩口,在鱼儿飞箭般逃回深潭之前,瞬间判定“提前量”,眼疾手快,命中鱼身。可怜许多三四寸长、二指儿宽的小鱼儿,就这般被我打得腰折两截,用一根狗尾巴草串了,带回家去。

      上高中时,经常发现有人偷偷在溪里“药鱼”。他们用一种叫“鱼滕精”的农药来药鱼。那药虽施放在石砩村边的溪中,但顺水流到我们村前,药性仍在,只见一些鱼儿从深潭歪歪斜斜地游向浅水处,连人靠近也无知觉,于是成了我的猎物。那鱼身上其实还能闻到丝丝农药气味,可我那时眼中只有“鱼鲜”,从来不去想入腹会带来什么问题。

      后来又有人偷偷在我们村前的“浘潭”用炸鱼。很多时候是他们已经把面上的鱼儿拣完溜走了,我们才察觉,但在水底仍能踩到、摸到一些被震死或震晕的鱼儿,三五条便可成一碗。

      有一年夏天,天还未明,我正在睡梦中,忽听得母亲喊:“快起来,有人弹(炸)鱼了!”我翻身而起,连眼屎也不及擦,带上鱼罾,跑向潭边,只见被震晕的鱼儿,白花花的一片,好像浮萍一样铺满了水面,一动也不动,任人捞取。我第一次发现这水潭里竟然躲着那么多鱼!

      由于稻田里多害虫,或是患稻瘟,稻根霉烂、成片倒伏,严重影响收成。为此,生产队开始用剧毒农药来杀虫。从“六六六粉”到“一六零五”,越毒就越有杀灭效果,所以大受欢迎。

      “一六零五”是用背式喷雾器施放的,按说明,喷药人要戴着口罩,而且不能在下午一点到三点太阳最烈时喷施,因为那时毒性会在空气中挥发,人吸入会致命的。但社员们却不以为意,时常我行我素。做过生产队小队长的秋子,就是在烈日下施药时中毒,不治身亡。

      更为严重的是,自从这类剧毒农药喷撒之后,水田里就再也拣不到田螺,很难见到黄鳝、泥鳅,甚至连田鸡(青蛙)也很少了,春天里的田畈十分安静,再也听不到蛙声十里出山泉了。

      大溪从石砩的石堰流出,向北,直冲新桥头,被斜山子抵住,折而向西,又被老网山阻挡,折而向北,从我们村边经过,又被杨村人所筑“风水埂”拦住,再折向西,沿杨村从西北方流入栎江,如此这般,曲曲弯弯,每拐一个湾,便留下一个浘潭,每个浘潭都养育了无数的鱼儿。后来公社为了增加水田,请得县里的工程师来布局,从桑园地中重新开江,将宛曲的溪流改为弧形直道,新得水田数十亩。溪水则一泻而下,能避洪涝,但已无“浘潭”可供鱼儿生存。加上每隔数十、上百米便是一道水堰,鱼儿难以回流,溪里便只剩下一二寸长的小鱼,如同水虫般滋生着。

      1990年代初,溪东某氏在村里办了一家印染厂,直接排入溪中,人只要接触那水,皮肤便是刺痛般燥痒,从此人就不能在水里了。虽然几年后那工厂就被关闭,但污水浸入泥沙里,却是许多年不曾减轻。

      直到前些年永宁水库建成,溪边绿树成荫,映带着清清溪水,拍出照片来,宛如西欧小镇。只是溪水潺潺,却不见游鱼踪迹。水田上则是白鹭成群,可见环境已大为改善,可惜那田里种植的多是单季杂交水稻,已难寻觅当年摸螺、捉鳝之情趣。倒是南边的绵绵山岭,因为长期无人砍伐,已是树木森森,松涛阵阵,宛如原始丛林,人难进入,却成了野猪的乐园。世事如苍狗白云、沧海桑田,固难预料也。

      华玮(香港中文大学):呈现的内容令人哀伤。从物质匮乏的时代人与动物的关系,到工商业发展下人对自然环境生态的破坏,其中大有深意。可见您的文章看似个人记忆小品,描绘的却是整个时代。佩服之至!

      岑宝康(杭大校友):文中叙事状景,甚至物件称谓,对我而言是如此熟悉和亲切,很多场景我都可以代入。

      我早就说了,没有经历过我们这一代人的童年景象的人,是不可能创作《米老鼠与唐老鸭》这种风格的作品。但最触动我共鸣的还是慈帏那句富有哲理的坊间俚语:“多碗鲜鱼多碗饭。”

      我也有过一次类似经历:读初中时,对天文学和哲学特别感兴趣,每晚在煤油灯下瞎琢磨。母亲有时忍不住嘀咕一声:“一斤火油只能点四日。”看到你这个题目,我哑然失笑,並由此概括出我的困境:多读书本多点灯。

      赵延芳(杭大同事、同乡):捉鸟抓鱼,女孩天生不擅长,但你记录的这些情景,于我却也“眼熟能详”。我隔壁的堂弟,五六岁就开始抓泥鳅啦,方式方法同你一模一样。伯母把那些小鱼、泥鳅洗净晒干,在油里烤一下,鲜美无比!每当他收获一回,我也能跟着饱一次口福。犹记得那时的他,浑身一丝不挂,晒得油黑发亮,抓鱼搞得一身泥浆,往水中一跳,狗爬两下就干净了……至于捉鸟,你的那两下,同迅哥儿和润土的玩法也是同出一辙!

      李越(学生):这个题目很有趣,有点汪曾祺散文的味道。草坡上观星一段,感觉最好。捉黄鳝那两段,读起来觉得有一些残忍,不敢细读。

      蒋思婷(学生):整篇写捉各种野生动物的故事,题目却落在鲜鱼上,可不可以理解为老师最深刻的记忆,还是拿“战利品”回家让妈妈变成美食的过程?

      还有就是从前对大自然的索取,确实过度,放毒药、用、乱砍乱伐,这些在以前是常见的,如今看来,却是残忍的。

      郑尚宪(厦门大学):@蒋思婷 麻雀等一些鸟类天生夜盲,所以不少地方习惯称夜盲为“雀盲”或“鸡盲”。

      董春晓(杭大同学):文章非常有趣!小时候虽然不是农村户口,但住在市郊,也非常喜欢摸鱼捉鸟的勾当,尤其喜欢抓蛐蛐,至今那些干旱农田里的泥土青草味仍能立刻激活儿时的许多记忆。

      朱承君(杭大同学):勾起了我少年时的回忆。所有一切,我全部经历过,连使用的工具也几乎一致。我在抓黄鳝时抓到过水蛇,拎出水面时,被其斑斓色彩吓得魂飞魄散。

      杜思瑶(深圳友人):很生动,尤其细节描写,场景如在眼前,让我想起小时候。我们家乡山多林密,经常有蛇出没,乌梢蛇和青竹飚(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字)最多,经常会横亘在路上,经过时看见就会吓得女生尖叫。男孩子恶作剧,喜欢看女生受惊吓的样子,有调皮的男生故意用竹竿挑起蛇来晃,这个姓陆的男生我特别讨厌。